(六)驚變
直到現在,我都不清楚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,佳佳決意要離我而去──是皇八女幼殤之時,還是更早以前,我已經讓佳佳死心絕望,到最後她寧願不聲不響地讓自己慢慢消瘦、靜靜死去?

康熙二十六年的冬天,是我永難忘懷的日子。那年的雪下得特別大,滴水成冰,點上再多火盆也不覺得暖和,寒氣無孔不入地鑽進衣裡、心裡,讓人從骨子裡冷出來。

自皇祖母舊疾復發,而且病勢凶猛,我就憂心忡忡的在病榻前親自侍候,不敢有半分輕忽。不過就算我率領文武百官,臘月天徙步到天壇祭天,發願減壽以求換得皇祖母數年,最終還是無法挽回皇祖母的性命。

皇祖母殯天的日子,我的心像是破開一個大洞,整個人空空落落,經常不言不動地守在皇祖母梓宮旁邊。每當想到自己在世上最親的人已經離去,再無相見之日,我就淚流不止。我不理奏告,故意把發引推遲到過年之後,就是捨不得讓皇祖母早早離我而去。那時我對身邊的事情雖然一清二楚,但那些擾擾攘攘卻走不進我的心。身邊不斷有人勸水勸膳,我並非刻意無視,只是確實難以下咽,以致在守靈三天內兩度吐血昏迷。

三天之後,當我精神稍好,想起太后在皇祖母病榻前侍奉之時,慈顏日益瘦減的情狀,於是問起她的情況。一問之下,才知道太后在女眷守靈的側廳之中,與諸王妃、郡主與哀之時,慟哭幾欲撲地,居然無人上前勸慰,如此已有三日。我不禁大怒,拍案道:「混帳!皇貴妃到哪裡去了!」佳佳到底在幹什麼!內宮由她把持,她跟太后素日也親近,怎麼這種時候反而不管不顧?

李德全低頭稟道:「回皇上,皇貴妃娘娘在大行太皇太后喪禮首天,悲慟過度在靈堂中昏倒,至今未能下床。」

我怔了怔,立即明白:佳佳同樣是皇祖母看著長大的,想來現下心情與我一樣。皇祖母臥病之時,每當我處理朝務,就由太后和佳佳在病榻前守候。記憶中半個月前在慈寧宮與她碰過一面,之後就沒再遇上過,那時她的臉色已經很不好。

我怒道:「那其他人呢?內廷妃嬪、宗室女眷,一個個全都是死人了?」

這些人在想什麼,我當然心中有數──我一直跟皇祖母比較親近,跟太后關係一般。這些勢利眼的奴才,顧著在皇祖母梓宮前表演悲痛欲絕的模樣,誰有那個閒心去管太后?於是我把大臣召來,著他們對太后多加勸慰,又著太醫給佳佳用心調理。

兩天之後,一直守在梓宮旁不肯離去的太后,終於由剛下得床來的佳佳勸回寧壽宮休歇。

年節、胤禎出生、喪禮、百日祭…所有事情有條不紊地進行,有佳佳操持著內廷,我放心地把全副精神都放在皇祖母的喪事之上。到了四月,我身子終於回復過來。開春之後往樟化的路況轉好,不怕中途出事驚擾皇祖母法駕,於是我帶著保成和保清,親自護進梓宮到皇陵。

怎料剛完成封掩,我正打算在皇陵小住陪伴皇祖母一段時間,宮裡卻傳來消息──皇貴妃病重,幾至頻危。貴妃不敢驚動太后,奏請皇上速歸。

讀到奏報,我心裡咯登一下,腦裡一暈,頹然坐倒。

我白著臉,緊緊捏著蓋了貴妃金印的奏報,死死盯著「幾至頻危」四字。烏娜僖*並非大驚小怪之人,她以貴妃身份,八百里加急送訊要我速回,佳佳的情況必定十分危急。

(*我給貴妃妹妹取的名字,給她姐取的名字「塔娜」意思是東珠,滿人覺得最珍貴、最好看的珍珠,而「烏娜僖」是家傳之寶的意思。她們的老爹遏必隆是支持保存滿人舊族的保守派,所以姐妹的名字用滿語好了。雖然我覺得佟國維應該也給女兒取滿名,他家的兒子名字都不是漢文,不過…我懶了,算了吧!)

難道上天在我身邊奪走皇祖母還不夠,這次要把佳佳也帶走嗎?

我馬上吩咐保成和保清二人留下善後,臨行時跪在皇祖母靈前哭別:「孫兒不孝,未能留下陪伴盡孝,請皇祖母莫怪。也請列祖列宗和皇祖母庛佑,玄燁如今在世上最親的就是太后和佳佳,別留下玄燁孤伶伶一人!」辭別皇祖母,匆匆擺駕回宮。

一路上,我又惶又急,回想著之前幾個月的事才發覺──來勸慰我的人如走馬燈般不停在轉,佳佳也來過好幾次,但細想下來,次數卻不多──這原本十分蹊蹺,佳佳從來對我關懷備至,怎會在我身子不豫時反而不管?她那時候到底在做些什麼,我原來一無所知──是不是她其實也像我一樣,早就病倒了,卻不讓人向我奏報?

回到宮裡,我立即衝進承乾宮,幸好佳佳已經穩定下來──原來她為了照看患了痄腮症的胤䄉,染病之後高燒不退,好幾次抽搐嘔吐,甚至曾斷了氣息,幸好太醫全力施救才挽回性命。佳佳在發病之初曾吩咐眾人不可打擾太后和我,但烏娜僖看著情勢危急,這才毅然作主送訊給我。

我看著躺在床上的佳佳,幾乎認不出她──眉頭深鎖,眼窩深陷,偏偏頸腮腫大,整張臉都變了形。我輕輕摸了下她紅腫燙熱的頸腮,她在昏迷中忽然一顫,似乎很痛。我急忙縮手,從被中牽出她的手,忍不住落淚──她的手瘦得雞爪似的,跟我記憶中牽著我一起去玩、累了會給我解乏的那雙豐腴柔荑,完全不同。

我用手掌包裹著她燙熱的小手,輕聲道:「佳佳,我回來了。妳很快就會好過來的,別怕,有我在妳什麼也不用擔心,安心養病就好。」佳佳好像聽到我說的話,眉頭慢慢舒展開來。

我讓佳佳休息,出來聽著眾人匯報才知道──佳佳既為皇祖母殯天悲痛,也要陪伴安慰太后,又要為內廷事務日夜操勞,內外交煎,早就積勞成疾。烏娜僖自二十五年皇十一女幼殤後哀慟過度,就落了病根,四九天守靈引發舊疾,無法像往常一樣輔助佳佳,惠妃和宜妃能幫上的有限,重擔幾乎全落在佳佳一人身上。旁人能推說身子不豫,躲起來仔細休養,佳佳卻不可以。這些時日,她總是趁精神比較好的時候,仔細上妝強裝無事地去探望太后,又著其他人輪流慰問我,而且嚴令隨侍不許拿她的情況張揚──皇上聖躬違和,太后慈顏瘦損,這種節骨眼千萬不淮拿別的事情打擾聖駕休養。

我深深嘆了口氣──別人小感風寒,就似病入膏肓,千方百計讓我記在心裡,慰問賞賜,以示榮寵。佳佳病了不敢聲張,事事為我著想,我卻忽略了她,讓我十分愧疚。

兩日後佳佳醒來,我提吊著的心才終於放下。我匆匆趕到承乾宮,看到她的時候,我不禁大驚──佳佳怎麼瘦得如此厲害?面頰深陷、臉色臘黃…簡直就似骷髏一樣!我連忙斂了神色,幸好佳佳也沒注意──女子最重視容貌,不能讓她以為我嫌棄她的病容。當我回過神來安慰她,卻發現她好像比我更心神彷彿,眼神充滿了陌生和探究。我本來以為她只是病得有點神智不清而已,怎料三天之後,她居然說把從前的事完全忘得一乾二淨,連自己是誰也不知道了!

荒謬!怎會有這種事!

事情太過難以置信,我看著懷裡容貌大變的女人,突然懷疑──會否有人趁佳佳病重,找個身形相近的替身,把佳佳調換了──其實這種想法毫無根據,而且對誰都沒有好處,只是我實在難以置信,佳佳會連我也認不出來!

於是我不動聲色,親自檢查她的胎記,為了確認並非顏料塗成,我反覆在她後頸揉搓了半天,甚至把她的皮膚揉得發紅才罷手。冷靜下來,正想問有沒有揉痛了她,低頭卻見她神情萎靡地倚在我肩上,早已累得眼也睜不大。把嬴弱的她安置好,吩咐眾人好好照顧,我失落地回到乾清宮,徹夜難眠。

我安慰自己,就像我對佳佳說的那樣,只要人能平安,其他的都沒這來得重要,總會重新養好的。

可是接下來的事情,比失憶更加荒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