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七)有愧
接報知道佳佳再次昏迷不醒,我匆匆趕到承乾宮。李泰上奏佳佳身體虛弱,如此情況難以避免。我聞言不禁大怒,拍案咆哮:「所謂醫者父母心,病人昏迷你居然說是無可避免?來人,把這狗奴才拖出去,杖斃!妻兒流放寧古塔,給披甲人為奴!」我在寢室裡如此高聲喝罵,佳佳仍然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,毫無甦醒跡象,讓我更是怒火中燒。

李德全正要拉起,李泰拼命叩頭,叫道:「皇上開恩!皇上開恩!皇上明鑑,奴才身為醫官,定當盡力施救。可是心病還需心藥醫,娘娘鬱結成疾,不思飲食,不進湯藥,奴才也是束手無策!」

我震驚道:「你說什麼?皇貴妃不肯進食吃藥?」以佳佳現在的身子,怎受得起如此折騰?

李泰伏地叩道:「請皇上讓蕙蘭嬤嬤來,就會明白。」

「蕙蘭,過來!」

蕙蘭一直在佳佳床邊侍候,自然早就聽到,從容地來到我面前跪下,也不用我開口詢問,便道:「回稟皇上,李太醫所言,確有其事。」

聽得她如此冷靜的口氣,我怒極反笑,冷哼一聲,道:「妳這賤婢就是如此侍奉主子?想妳是皇貴妃的陪嫁侍女,從小跟在她身邊,她待妳可謂情同姐妹。皇貴妃如今患病,心情鬱悶,妳不去開解勸慰,設法讓她進膳進藥,休養生息,還能如此理直氣壯?居然有妳如此狼心狗肺的奴才!妳說,妳可對得起妳主子一番恩情?」

我那時候只道李泰所說的是在佳佳失憶之後的情況,以為她認不出其他人,於是不肯進食吃藥。這樣子的話,蕙蘭就應該好好的勸慰她、開解她,讓她放心休養。

蕙蘭也不抬頭,只道:「奴婢死罪,一直無法勸慰主子,只求皇上恩典,娘娘若有萬一,讓奴婢追隨主子而去!」說著已經哽咽。

「混帳!」我一腳把蕙蘭踢倒,罵道:「賤婢居然敢如此咀咒主子!妳…妳…」如果我不是明白蕙蘭對佳佳很重要,我大概當場就讓人把她拖出去千刀萬剮。盛怒中我也覺得奇怪──蕙蘭對佳佳一向忠心耿耿,為何突然變成這樣?

蕙蘭倒在地上喘息抹淚,一言不發,我先不理她,轉向李泰,道:「把脈案呈上來!」李泰戰戰兢兢的遞上脈案,我一看更覺奇怪──這藥應該不會太難喝,怎麼佳佳就不肯喝了?再看脈息描述,大吃一驚──怎麼跟皇祖母病重之時差不多!

太醫脈案有一定規矩,沒有人敢誇大其事,脈案裡說是舊疾復發,這幾年她的身子一直不好,日漸消瘦,難道是之前落了病根,到底是什麼回事?

「皇貴妃的身子,到底是何舊疾,又從何時起病的?」

「回皇上,皇貴妃乃係抑鬱成疾,減餐少食,五臟衰弱,精神不振。自臣為皇貴妃診脈至今,已有五年了。」說著向踡縮在旁啜泣的蕙蘭瞄了一眼。

五年?!

「把這五年的脈案給朕拿來!」

一張張的脈案翻下去,我的心不斷往下沉──醫囑一遍又一遍,都是「鬱結不舒,神理之間,宜乎愛惜保護」、「湯藥不進,飲食不調,縱良藥亦無用」之類的句語,五年來一直如此。

如果不是規矩上每個月要請平安脈,連這些痕跡也不會留下。內廷眾人除皇祖母脈案由我親自檢視,其餘人等包括太后、眾皇子皇女妃嬪、甚至是我的脈案,全由太醫院向佳佳稟報──唯有她自己的由她本人檢視,我不去主動過問就不會送呈上閱──規矩上太醫院既不會也不能這樣做──而我過去五年來,真的一次也沒過問。

在措辭越來越急切的醫囑上,佳佳的批示一律都是簡潔的「己閱」二字,無一例外。

一時間,我的心像翻江倒海般,混亂一片。

五年前,是康熙二十二年,是佳佳多年來唯一誕下的女兒夭折之時。我記得,那時侍奉身體轉差的皇祖母塞外避暑。人年紀大了更易傷感,尤其見不得後輩夭亡,為了不使皇祖母憂心,我吩咐按前例從簡辦理後事,不要張揚。回京後探望佳佳,事情已經過了兩個月,她還是未能下床。來到她床邊那天,佳佳第一次在我懷裡失聲痛哭。

我心疼之極,也有點手足無措,安慰著憔悴消瘦的她,道:「不要緊,妳還三十不到,只要好好調養身體,下次該能生個大胖小子。只是皇祖母還不知道此事,妳也千萬別跟她提起,免得平白惹她傷心。」

她聞言看了我一眼,止住了哭,然後閉上眼睛,低頭答道:「臣妾明白。」然後再沒提起此事。

回想起來,她那一眼之中,有太多我當時沒留意的東西。

佳佳很快回復平常,我也一直以為她已好過來了。她體弱多病,我還懷疑是自己剋妻所致,常自慨嘆。她處事溫和公正,後宮一片和諧,對於陸續出生的皇子皇女,她也視如己出的愛護。儘管自己身子不好未能侍君,她卻大度進賢,對我寵愛其他年輕妃嬪,從不嫉妒。看她年紀越來越大,身體卻不大好,於是也納了盈盈進宮,這樣佟家也有多一個倚仗,如果盈盈誕下皇子,佳佳也會覺得欣慰。

從前我覺得,因為佳佳篤生名族,賢惠大度,當然不似那些小家子出身的女子般爭風吃醋,無日無之。此時回想,我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荒謬──她是否早就厭惡了我,不想見我,才會如此?當她把年輕貌美的內侍送到我面前,心裡是否暗自慶幸不必親身侍候?她每次見我總是言笑晏晏、溫柔體貼,但心裡到底有何念想?她明知自己這樣衰弱下去,不久就會死去,依然不聽醫囑,一聲不響地持續下去…

一股寒意直竄心底──佳佳不要我了!

我木然不語地坐在床邊看著她瘦得像骷髏一樣的臉,無以名狀的恐懼浸滿全身,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不在奴才前失儀,但卻控制不了渾身的顫慄──佳佳連理由也懶得跟我說就要走了,也許她早就心死了,我到底有何想法對她不再重要,只一心一意求死…

為什麼、為什麼會這樣!她怎能如此絕情!!!我倆既是夫妻亦是表親,血濃於水,是互相扶持三十年的恩情!自懂事以來,不管經歷多少大事,我們總是在彼此身邊。皇祖母、皇阿瑪、額娘都去了,現下她就是我最親的人,怎能如此說斷就斷?

不對!其實是佳佳一直扶持我、體貼我,而我在她最傷心的時候,只是隨意地安慰幾句,並無體貼她的感受。當我下旨要皇八女喪事從簡之時,我心中想的只是:之前德妃所生的皇七女幼殤也是一般處理,反正都是女孩兒,照樣辦就好了。我一點也沒為佳佳著想──這是她渴望多年,第一個也是唯一的親生孩兒,就算只看在她的身份份上,我也不該如此輕忽。當日內務府的奏報措詞雖然謹慎,卻是總管圖巴及海喇遜、還有首席大學士勒德洪及大學士明珠四人聯名。那時我暗裡有點不悅,覺得他們趨炎附勢,看是皇貴妃的女兒就如此大張旗鼓…

其實,這才是人之常情、理之所在。

「君臣夫妻,俱以義合,道理是一樣的。互相體貼,有情有義,才能君臣相得,夫妻和睦。」

我忘了皇祖母的教誨…無情無義的人,是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