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五)往事
不過,佳佳有時候也相當氣人。

當我告訴她我叫玄燁的時候,她居然很驚訝地說:「你不是叫三阿哥嗎?怎麼改了名字?」

我慍道:「那只是我在兄弟中的排行!」清清喉嚨,又道:「妳是我的表姐,以後可以叫我燁兒。」

她有點困惑:「可是額娘說,我要叫你做三阿哥啊…」

我傲然道:「我准妳叫我的名字。」讓她直呼皇子名諱是項恩典,真正原因其實是我想念額娘而已──只有額娘會叫我燁兒。

佳佳為難了一會,還是答道:「不要!我是乖孩子,我要聽額娘的話。」

我氣得別過臉去不理她,她叫了我幾聲我也不應,就非常乾脆地道:「你既然不玩,我要回家了。」說著轉身就出了門。

我呆了好一會,她怎麼轉身就走,不來跟我賠罪?我追到門口,還來不及說什麼,她已經一溜煙的跑出院子門口,頭也不回地走了,我隱約聽到她在門外跟舅娘說:「三阿哥不玩了,可能沒精神。」一句話就撇清了自己的錯處。

我生了一個晚上的氣,第二天她沒有來,我擔心了一天。第三天她終於來了,我放不下面子,只瞪著她不說話──她卻一頭霧水,好像根本不記得之前得罪我了,還說:「三阿哥不要看蟈蟈打架了嗎?那我回去給大哥兒看,他最喜歡看蟈蟈打架。」一副你不玩我就走,還有別人跟我玩的架勢。我一氣之下,要搶蟈蟈籠子,她就馬上提著籠子逃跑──我倆在院子裡追來追去,舅娘和蘇麻喇額涅看到,欣慰地說:「娘娘可以放心了,三阿哥精神好得很呢!」

又有一次,我梗著脖子不肯服那些苦得讓人舌頭麻掉的藥,照顧我的嬤嬤都沒了辦法,佳佳忽然道:「我明白了,三阿哥臉上有麻子,原來是因為不乖,不肯吃藥。男子漢怕吃藥,羞羞臉!」然後刮了刮臉來羞我。

我氣道:「那些藥苦得要命,不用妳喝,妳才會說風涼話!」

她理直氣壯地道:「我也患過痘症,因為我乖乖,所以臉上就沒有麻子!你不乖,怕苦不吃藥,所以有麻子!」

我楞了楞,捧著她的臉左看右看,的確沒有麻子,她還捲起衣袖,說:「看!手臂上也沒有。」

被同年紀的女娃娃比了下去,我很不服氣,但事實的確如她所說──那時候太小,我根本沒想到她患痘的時候只是嬰兒,哪裡由得她不肯吃藥,而且就算有痘印,長身體時也變淡了──於是我捏著鼻子把藥灌了下去。

直到現在,我還記得她看著我把藥喝下時,眼神裡閃過的那絲狡黠。

之後每次我不肯吃藥,她只要往我額角和臉頰上那些麻子一瞄,一臉似笑非笑的樣子,我就唯有乖乖的去喝藥。男子臉頰上有些麻子,本沒什麼要緊。不過在她的目光下,那就變成了我軟弱吃不了苦的証明,於是我每天早晚都會要嬤嬤給我塗皇祖母賜下來去麻印的藥膏,以求盡快把麻子去掉──最後不知道是藥膏有效,還是因為我年紀小,長大之後臉上只餘下零星幾個麻子,沒有影響儀容。

現下回想起來,佳佳平日性子十分率真,因此讓我掉以輕心,有時反而會出乎意料的將我一軍。而我從來弄不清楚她什麼時候是真傻,什麼時候是在裝傻。作為帝皇,總要掌握好別人的心思,對於無法掌握的人,我都心存忌憚。但對佳佳,我總相信她一心一意要我好,絕不會加害於我,因此我也從不會去試探她的小腦袋瓜裡,到底在想些什麼。

芳儀死後,誰人撫養我唯一的嫡子就成了大問題。皇祖母年紀也大了,我也不能讓她操勞,而一方面是顧全芳儀的面子,另一方面也要防範有人脅皇帝嫡子以助聲勢,我不能把保成交給任何人,唯有宣布要親自撫養。但其實當時正值三藩戰事吃緊的時候,我根本分身不暇,而且父親再好,一個幼兒沒有母親呵護,也十分淒涼。

於是,我把自己唯一的嫡子交給佳佳,讓她幫忙照顧。

某天下朝我來到毓慶宮,看到佳佳把保成的搖籃放在樹下,自己坐在旁邊,引逗著保成玩耍,保成在搖籃裡揮著小膊胳小腿,不斷咯咯笑著。看著酷似自己的兒子跟與額娘長相相像的妻子嬉戲,想像自己幼年時應該也有過如此母子相親的情景,不由得眼眶一熱。

那天看到佳佳凝視保成的眼神,我第一次清楚明白她心裡渴望的是什麼──她想要孩子,無關地位、也無關聖寵,她就是喜歡孩子──可惜她懷過兩次,都流產了。

要說芳儀和塔娜想要什麼,我心中有數──對她們來說,我先是皇上,然後才是丈夫,她們的背後也各自有家族。佳佳從不對我有所要求,我以為因為她明白我絕不會虧待佟家,所以她也不用學著旁人去爭。我覺得對她來說,不管我是三阿哥還是皇上,是表弟還是丈夫,都是一樣的──只要我是我,她就會對我好。在我最煩心的日子裡,我總會想見佳佳,她不是後宮裡最機靈、最溫柔、最善解人意的女子,有時甚至就像小時候一樣,會弄得我哭笑不得,但只要待在她的身邊,我就感到舒心。佳佳好像總是知道如何對待我才最適合,可是倒過來,我其實一直不知道她想要什麼。其他人想要的賞賜和榮寵,對她來說就像新奇的玩意,把玩著新鮮幾天,然後就會放在一旁。旁人晉了嬪位就歡天喜地、急不及待地到處張羅炫耀。佳佳晉了貴妃,不斷有人到承乾宮送禮祝賀,她在應對禮節上雖然處處周全,但卻不見特別得意,沒幾天就回復到跟平時一樣──她那時整副心思都放在步履剛穩的太子之上,每天帶著他去給皇祖母和皇額娘請安,讓她們看看太子又學會了什麼新本領。兩位老人家見太子健康活潑,都笑逐顏開。

於是在胤禛出生的時候,我讓佳佳撫養胤禛──她也如我所料,對胤禛千般呵護,視如己出,把他照顧得非常好。

佳佳讓我放心,所以我不會提防她──芳儀和塔娜身邊都有我的眼線,作用卻不一定是監視她們。以她們的身份,宮裡不少事情都不便當面跟我說明,我卻不能一無所知,因此由眼線傳話就可有斟酌餘地。佳佳身邊的晴兒也是我的眼線,我卻沒有瞞著佳佳──從晴兒踏入承乾宮侍候的第一天,佳佳就知道她的身份。佳佳不想讓晴兒上報的事情,例如太子向她撒嬌吐苦水,她就會先把晴兒遣退。對於這些事,我也從來不會去追問,深信佳佳會處理好。

因此,後來我才會差點失去佳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