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九)出路
不單承乾宮裡的奴才被徹查,連紫禁城裡所有姓雷或名字近似「雷歐力」三字的奴才都被查了一遍,男女不限,找出來的卻只有寥寥數人──雷是漢姓,侍衛和宮女卻大多是滿人,這種怪名字也不是滿名,太監雖全是漢人,不過雷並非漢族大姓。

從李德全手中接過暗衛的奏報,勉強符合條件的奴才中共有六人,四女二男,沒有任何一個跟佳佳有關連。我密旨將這些人全部逐出宮去,但同時讓人監視這些人的去向──如果當中有人負責帶信,出宮後可能會去投靠背後的主子。

到底是什麼人這麼大膽,敢密謀讓佳佳出走?!

無論如何,我不相信佳佳會與人有私,做出對我不起的事。一定是以前有人乘她心煩意亂,不知出於什麼理由,花言巧語哄她出走避開我──佳佳失了記憶,自然容易受人哄騙。

我轉念一想,最有可能會做出這種事的人,其實是蕙蘭──她護主心切,可能會逼得生出這種荒謬的念頭,於是與蕙蘭接觸過的人也查了一遍──不過蕙蘭跟佳佳一起進宮二十餘年,同樣沒機會接觸外人。

當想起這似乎比較像是洋人的名字,我把徐日升叫來套話,徐日升好像一頭霧水,答道:「回皇上,臣未聽聞雷歐力此人…洋名中最近似的是里奧納德,意思為如雄獅一般勇猛的男子,不過留京教士中並無取這名字之人。」

「…那麼洋教天使、聖人之中,有無取名近似雷歐力之人?」

徐日升為難了好一會,才道:「只有四大天使長之一的尤力爾名字差相仿佛…」

我也只在佳佳神智不清時聽她喃喃自語而己,可能聽得不大清楚,於是問道:「此尤力爾天使長為何人?」

「尤力爾的意思是神之光,負責保存世上過去與未來一切事情之紀錄,能預言未來…」聽徐日升絮絮唸了好一會還是不得要領,我厭厭地把他揮退。我也同樣敲打了蕙蘭一趟,還是茫無頭緒。

似乎,只有在佳佳身上著手。

宮裡的奴才鼻子比狗還靈,我不能削佳佳的面子,於是藉口要夜宿承乾宮,把承乾宮的護衛變得有如銅牆鐵壁一樣,日夜不停地讓侍衛多加巡邏。我暗地留意佳佳的反應──若她真要出走,一定會著急。

可是出乎意料地,佳佳好像一點也沒放在心上。自那天之後,她好像放下了心頭大石,反而整個人輕鬆了不少,經常面露歡顏,跟誰都有說有笑,連對我也沒以前的拘謹。我不知道她是為了把心事說出來而心情開朗,還是對於出走胸有成竹,根本不把我的佈置放在心上。每次想到自己暗裡忐忑不安,她卻沒心沒肺地自己高興,我就不由得心裡窩著火,於是就去戲弄她解氣──明知道她不想與我親熱,還不時故意輕薄調笑她──結果她簡直把我當成毒蛇猛獸,一看到我就藉機避開,有多遠躲多遠,讓我更加窩火。

那晚天氣悶熱,我脫掉中衣,與佳佳親密地躺在一起──我本來只是存心引逗她而已,她身體虛弱不宜侍寢,我又怎會在這種時候臨幸她?

佳佳看我脫掉中衣,先是嚇了一跳,然後馬上背轉過去往床裡縮──我把她抓回來抱在胸前,懷裡的瘦弱的身軀僵直不動,似乎十分緊張。

我自問器宇軒昂,儀表堂堂,足以讓女子一見傾心,更何況佳佳是我妻子,更不應厭棄於我。我安慰自己──婦道人家,本就比較容易害羞,何況佳佳始終是大家閨秀,當然不會輕浮放蕩。

過一會她冷靜下來,就開始不安份地動來動去想要逃走。我把她拉回懷裡,卒之她掙了起來,一臉恭順打著商量的語氣,眼神卻流露出掩不住的期待,道:「這裡比乾清宮悶熱多了…你還是留在乾清宮就寢吧!起碼可以讓人打扇驅驅暑氣。夜裡休歇不好,日間處理政事就沒精神了。」

說來說去,就是不要跟我親近!

我火氣一來,一翻身就把她壓在身下,堵上她那張討厭的嘴。

一個嫁了人的女子,打從心底抗拒與夫君歡好,理由只有一個──她的心已不在夫君身上了!

難道佳佳心裡…真的有了另一個人?

我不再像之前一樣顧忌,決定這晚要定了她──先要回她的身子,再慢慢把她的心也收回來!

她呆了一會,開始掙扎,於是我故意用力壓在她身上,磨光她的力氣,以免她接下來掙扎太過,不小心會真的傷到她。

自我懂人事以來,何曾對女子用強?最多就是那些剛進宮的內侍初經人事,女兒家羞澀慌亂、手足無措,我得稍為用力按著別讓亂動而已。那些女人哪會像她那樣拼了命地推拒,累得自己透不過氣,力有不逮才勉強罷手?

我耐著性子,慢慢勸誘,她卻左閃右避,不肯就範。到逼得急了,居然不惜犯上,狠狠咬我一口,用盡全身氣力推開我。也不管自己掉下床去撞得頭暈,踉踉蹌蹌,逃命似的衝向門口。

本來懵了的我,連忙追了上去──她衝到外面,讓人知道她對君上不敬,我就不能不責罰她──我之前為了表明她在大病之後聖寵不衰所做的事情,就白費氣力了!

她巴不得失寵避開,我卻絕不能讓她如此──在情,她是我打從心裡認定的嫡妻;在理,皇貴妃失寵,到時後宮以至朝堂都會人心浮動。

我急忙按著門板把她硬拉了回來,管不了她滾跌在地,我連忙喝退外面的人,轉頭卻看到她倒在地上,眼睛一直死死的盯著門──好像盼望著誰會進來帶她走。當我慢慢走近,她卻像被圍堵的小獸一樣,倉皇地四處亂衝亂撞,一心一意就是要逃走。看到她躲在桌子下,一臉戒備地盯著我,我更是怒火中燒。我將她一把揪出來,責罵數落她的不是。我以為她一直低著頭跪在地上,是為了被我責罵而難堪──只是她一個動作、一個眼神,就洩露了她對我的真正想法。

原來,在她眼中,我是在她身體如此孱弱之際,還向她動粗的混蛋…

我沒法子繼續面對她,只有匆匆離開承乾宮。卻在我連滯在胸口那股悶痛也沒緩下來,蕙蘭就心急火燎地往乾清宮送訊──佳佳突然不見了!

大驚之下,我馬上想到──難道那個雷歐力把佳佳帶走了?!

荒謬!三更半夜,深宮禁院,外面連一點風聲也沒有,怎可能有人自出自入,還能神不知鬼不覺的,把一個大活人帶走?

我親自盤問承乾宮的奴才們,無人知道佳佳到底是如何從房間消失的。我發了一通脾氣,轉念想到:趁黑溜出承乾宮也許還有辦法,但要飛越宮牆離開紫禁城,除非是大羅金仙才能辦到。剛才離開之時,佳佳的樣子好像也後悔了,也許她心裡難受,只是溜到別的地方去散散悶氣而已──最有可能去了看孩子們,或者去了太后身邊,還有可能去了她口中的「禮拜堂」。

沒有人料到,她根本一直就在原地!

看著她披頭散髮,狼狽不堪地膝行到面前,只為了其他人向我告罪──我不知該作何反應。

在婦人心中,夫君該是她的天、她的地,是她唯一的靠倚──佳佳心慌了,不來求我的憐惜,只想一個人躲開,就像那晚她失憶後第一次在我面前激動落淚,到頭來在我懷裡冷下了臉,平靜地說──

「放開我吧,我想一個人靜一靜!」

古人說覆水難收,我終於明白──天下之事,沒有比得回一個人的心更難。

就如眼前的她頭也不抬,連眼角也不霎我一眼,語調恭敬而無情。我絕望地閉上眼睛,忍不住把心裡一直不敢問的話說出來:「佳佳…我真的如此討厭?」

其實話一出口,我就後悔──只要她答「是」,把最後的一層窗紙戳破,我們之間就再也沒有迴旋餘地。

出乎意料之外,佳佳卻在這時候軟化了。

我忽然醒覺:佳佳的性子外和內剛,我強硬起來,只是把她越逼越遠。我只要稍為示弱,她就會心軟,反而肯對我讓步。她失憶之後,唯一一次主動張開雙臂抱我在懷,就是因為我當時心裡難受。

我根本一直用錯了方法,尤其是看到她身上的瘀傷的時候──我一出手就把她傷成這樣,她會怕我,難道不是人之常情?

於是我露出疲憊的樣子,壓抑著心裡的疑問,讓她用陌生的手法為我按摩解乏,甚至全無規矩的騎在我背上。半夢半醒之時,我微微張開眼睛,看到她一臉久違的溫柔,輕輕為我蓋被子。

妻者,齊也,與夫齊體,自天子下至庶人其義一也。

帝后結合,乃是天地作配,龍鳳成雙。

天地同等,天高於地不等於天比地重要,只是各就其位;鳳從屬於龍,也只是各司其職,不代表誰一定要壓過誰。

──我終於找對了路。